文／陳信行 世新大學社會發展研究所副教授 

　　2014年11月14日至16日在舊金山舉行的「綠色節慶」（Green Festival©）已經是這個年度活動舉辦的第十三屆了。今年的規模空前盛大，有330個廠商（或NGO）攤位參加，促銷著各式生機飲食產品、保健器材、居家環保方案、生態旅遊團、等等，購票參觀人數超過三萬人。本著環保運動的初衷，這個節慶也舉辦了三十餘場講座，共53位演講者參加，講題從基因改造食品的風險，到高科技電子產品的血汗勞動條件與污染，當然還有瑜珈冥想的新功法等等。

　　在豔陽高照、氣溫舒爽的舊金山港邊舉辦的這場活動，帶著一股1990年代以來在世界各地已經讓人很熟悉的風格：嚴肅的科學與社會批判與輕鬆的親子活動併陳、抗議與改革倡議的社運組織與成功的「綠色商品」企業比鄰。但是，今年的觀眾與參展者之間最夯的話題，已經不是這種或那種產品的防癌效果如何，而是前一週本地的大事：海灣對面的柏克萊市於11月4日公民投票通過，即將開始對汽水等含糖飲料徵稅。「汽水稅」法案的通過，有可能標誌著「綠色節慶」的風格所代表的所謂「第二次公衛革命」的歷史性退潮。

　　1979年美國聯邦衛生福利部公共衛生服務團指揮官（Surgeon General）Richmond發表了一篇題名為「健康的人民」的報告，宣告「第二次公共衛生革命」的開始。¹第一次公共衛生革命指的是19世紀下半業年代以來防治傳染病的政策、科學、與技術革命，第二次，則是指針對癌症、腦心血管疾病、糖尿病等「文明病」的公衛措施。這篇報告發表之初，有人稱讚其為首次正視污染與貧窮等社會問題的健康危害，²也有人批評它並沒有把社會議題合進政策建議中，反而把促進健康的責任大量地轉嫁到個人行為上。³

　　數十年後看來，對 Richmond 報告的這第二種解讀，才是真正大規模發生的全球性社會現象：隨著新自由主義政策和其中的個人主義意識型態取得文化霸權地位，對於健康問題的論述與實作，已經從公共議題的辯論轉變為個人生活方式選擇的問題。肥胖問題，就是一個最典型的表徵。肥胖是一系列慢性疾病的危險因子，這早已成為常識。肥胖的成因大家都知道是人吃太多、吃得不對、缺乏運動。但是，是什麼因素讓人多吃少動？「第二次公衛革命」以來的觀點認為是個人的好吃與懶惰，因而解決方案在於「教育民眾」如何攝取健康飲食、如何維持規律運動。這時，「綠色節慶」上的一系列商機就出現了：健身方案、健康食品、等等。

　　台灣也被包含在這股風潮中，而且，和其他國家一樣，影響遠超過消費抉擇的問題。陳美霞在2003年注意到這種新自由主義式的公衛觀在當代台灣的風行，她說：

　　這種思維在公共衛生的具體表現包括將健康與疾病問題歸咎於個人責任，將健康問題醫療化，及將醫療部門商品化、 市場化、擴大化。公衛體系將個人癌症、心臟病、中風等的慢性病歸因於個人抽菸、嚼檳榔、酗酒、缺乏運動，及不良飲食習慣等不健康行為。公共衛生的主要目標 是改變個人的不健康行為，卻不關注這些慢性病或不健康行為背後的真正黑手──政治、經濟、及社會環境因素。而商品化、市場化的醫療機構的主要目標是賺取利 潤，而不是維護全民健康，人民不斷產生的病痛為醫療資本提供一個絕佳的、無窮盡的市場需求，醫療部門不斷的擴大。全國一年投入五千多億醫療保健經費，僅區 區3%用在預防性公共衛生工作，其餘全數用在醫療。⁴

　　但是，從2000年左右開始，尤其在2008年經濟危機讓大量人們對大企業權威以及與其相配合的一系列意識型態紛紛開始質疑時，另一個關於肥胖問題的論述就開始愈來愈有力起來了。肥胖，是因為工業化社會的貧窮人口被壟斷大食品公司以鉅額廣告經費吸引、並被餵養有害健康的加工食品。⁵逐漸取代蔗糖的廉價玉米糖漿（果糖）被許多暢銷書作者（如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新聞系的教授 Michael Pollan⁶）和暢銷紀錄片（如差點得到2010年奧斯卡最佳紀錄片的《食品帝國/美味的代價 Food Inc》⁷）指名為頭號罪魁禍首。

　　美國玉米的種植幾乎已被 Monsanto 公司的基因改造品種壟斷，在聯邦政府的高度補貼之下變得極度廉價，因而被可口可樂等跨國大飲料與食品公司（現在多半併購在幾個集團之下）用來取代蔗糖；而身體處理高果糖的玉米糖漿時，容易誘發第二型（非先天性的）糖尿病，尤其令人擔憂的是以前非常少見的兒童青少年時期就出現第二型糖尿病。從小就大量攝取汽水、可樂這類使用玉米糖漿的含糖飲料，可能是許多肥胖與糖尿病患者的並因，而且照理說應該很容易預防──只要少喝汽水、多喝開水就好了。

　　這就導引到一個19世紀以來恆常出現的政策問題：是銷售有害健康的商品者該負責，還是購買使用這些商品的消費者該負責？回到1830年代末的中國廣州，就是鴉片問題：該懲罰中國癮君子，還是英國鴉片商？林則徐的選擇開啟了中國一百多年的戰亂時期。1980年代開始的關於香菸的辯論，最後導致各國的菸品健康捐等一系列政策措施，確實降低了抽菸人口。對汽水課稅，是否能降低人們喝汽水的量？

　　墨西哥聯邦政府是全世界第一個通過汽水稅的政府。雖然國民收入依然低下，該國有32.8%的人口有肥胖問題、14%的人口有糖尿病，每人平均每天喝掉500 cc 的汽水。⁸2014年1月起，墨西哥政府對汽水徵收每公升 10% 的「汽水稅」（約新台幣2.5元），樂觀估計至2030年止可以預防約63萬例的糖尿病。雖然可口可樂等大公司極力抗拒，並資助出版各種學術論著主張「汽水稅」不會有效，但是，根據今年8月的一項民意調查，超過半數的受訪者的確降低了汽水的攝取量。⁹

　　舊金山灣區各個地方社運團體推動「汽水稅」已經幾年了。兩年前，在柏克萊北部的 Richmond 市推動的汽水稅公投失敗，因為汽水公司的公關行動成功地把「汽水稅」的主張描繪為喝有機花草茶的有錢白人知識份子對抗喝普通汽水的黑人與拉丁裔勞苦大眾的陰謀。在這個教訓之下，今年在柏克萊市和舊金山市倡議「汽水稅」的人士努力動員出各族裔、各階層的代表。最關鍵的，有人這麼認為，是從墨西哥來的社運人士在地方上演講所做出的有力見證：墨西哥辦到了，而且汽水稅有用。另外，可口可樂與百事可樂公司花了超過1千萬美元的公關費試圖打敗「汽水稅」提案，結果很可能起了反效果，反而讓民眾對汽水公司更反感。¹⁰

　　結果，柏克萊市在11月4日的公投上，以75%的高票通過了，每盎司的含糖飲料課一美分的稅（約1000 cc 台幣 0.33元）。舊金山市的公投案則沒通過。雖然汽水稅案所得票數過半，但是因為提案指定這個新稅所得要專款專用，因而需要2/3票數才能通過門檻。如汽水公司擔心的，接下來，在維蒙特、伊利諾兩州都有人提案要開徵汽水稅，而且有非常主流的團體支持──包括美國癌症醫學會、心臟科醫學會、小兒科醫學會等等。¹¹

　　一美分也許是很小的金額，但是，「汽水稅」背後的政治意義非常深遠。如傳播學者 Kathleen LeBesco 所說的，我們現在這個「第二次公衛革命」後的社會是個「精神分裂的社會」，一方面大企業用大量「食物色情」¹²畫面賣給我們不健康的食品，一方面國家和健康醫療體系又懲罰教訓那些沈溺在這些飲食中的人。這種觀點，和1920、30年代民主之風初起的殖民地台灣，圍繞著「鴉片有益論」的公衛/政治/社會辯論中的反鴉片論者，其實是非常接近的立場。把維持健康的責任大量歸諸於個人生活型態和消費選擇、卻忽略了人們「自由意志」的選擇往往是被無所不再的大企業廣告有意識地引導著，這種個人主義的公衛觀，或許正在開始退潮？ 

參考資料：

1. Julius B. Richmond, "Healthy People: The Surgeon General's Report on Health Promotion and Disease Control," ed. U. S. Department of Health and Human Services (Washington D. C.: U.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1979).
2. Jerrold M. Michael, "The Second Revolution in Health: Health Promotion and Its Environmental Base," American Psychologist 37, no. 8 (1982).
3. Deane Neubauer and Richard Pratt, "The Second Public Health Revolution: A Critical Appraisal," Journal of Health Politics, Policy, and Law 6, no. 2 (1981).
4. 陳美霞，（2003）〈公共衛生千年浮沉〉《網路與書》， 7，「健康的時尚」專題http://www.netandbooks.com/taipei/magazine/health/artical4.html
5. 見如：Kathleen LeBesco, "Neoliberalism, Public Health, and the Moral Perils of Fatness," Critical Public Health 21, no. 2 (2011).
6. 見如：Michael Pollan, 雜食者的兩難：速食、有機、和野生食物的自然史, trans. 鄧子矜 (台北: 大家出版, 2012/2006).
7. Robert Kenner 導演，全片公開於：https://www.youtube.com/playlist?list=PLD668E3733A3D0EF5 （2014/11/21存取）
8. Sarah Boseley, "Mexico Enacts Soda Tax in Effort to Combat World's Highest Obesity Rate: Health Officials in the United States Look to Mexico's New Law as an Experiment in Curbing Sugar Consumption," The Guardian, 16 January 2014.
9. Amy Guthrie, "Survey Shows Mexicans Drinking Less Soda after Tax: Majority of Participants Now Relating Sugary Drinks to Health Problems," Wall Street Journal, 13 October 2014.
10. Katy Steinmetz, "Big Soda Fights Bay Area Tax Proposals," Time, November 3 2014.
11. Rob Waters, "Soda Tax Votes in Berkeley and San Francisco Energize Health Advocates, Who Call It a 'Breakthrough Moment'," Forbes, November 17 2014.
12. "Gastroporn" 是個愈來愈流行的字彙，用來指廣告和美食節目中那些看得到、吃不到的美食畫面。採此論者認為這與看得到但碰不到的色情畫面其實是同一回事，都是訴諸人類的原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