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若慈 台中明道中學高中生
轉載自富邦文教基金會:青少年發聲網‧不簡單生活節
「(魏明谷縣長)你不知道我們台西村的痛苦在哪裡,現在我們台西村幾乎每一戶都是一個老人家、兩個老人家,沒有半個年輕人,你看的出來,有沒有半個年輕人?沒半個!」
這是公視「空污週特別節目」─《窒息的台灣》第一場拍攝現場,七十八歲的台西村村民許文通說出心中的想法。
圖:公視空污週特別節目《窒息的台灣》來賓─台西村村民許文通先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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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只他,許多村民也聚集在此,希望能在「彰化縣大家長」等人的面前,說出自己二十年來的無奈。早上九點的台西村,村民們多已結束農事,一如往常地在樹下乘涼泡茶;第一班員林客運已駛離,距離下一班仍有兩小時,一輛輛大卡車、巴士沿著小路駛進,停在顯榮宮前,環保署詹順貴副署長、彰化縣魏明谷縣長等人接連從黑頭轎車下車,這次是魏縣長時隔一年半再次來訪。
位於濁水溪出海口,有一群人過著耕種、捕魚的傳統農漁村生活,然而,自從十幾年前距離他們村子不到十公里的南邊蓋了巨大石化工廠後,一切都變了。他們的西瓜出現「瘋種」情況,只開花不結果;出海口鰻苗數量銳減;堤岸邊漸漸看不見海鳥;村民們的身體就跟這樣的環境一樣,逐漸失去生命力。這裡是彰化縣大城鄉台西村,彰化縣的最西南角。距離六輕僅僅八公里。每當南風吹起,台西村成為首當其衝面對汙染的地區。
再生能源也遭大企業寡占?
落腳於雲林麥寮的六輕,自1998年開始運作,至明年將滿二十年。隨著石化產業發展越盛,重視環保的聲音也越加高漲。近幾年「再生能源」更成為各國積極開發、推動的產業;台灣新政府上任後,也喊出「2025年再生能源使用比例達20%」的口號。彰化縣政府於去年底開始積極向各國招商,與丹能風力公司(Dong Energy)、加拿大北陸公司(NPI)、新加坡玉山能源等公司簽訂合作備忘錄,總投資金額高達一兆以上,即使是個別投資額也至少上千億。
圖:濁水溪對岸的六輕風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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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當能源民營化,便有可能因為大企業的寡佔,產生壟斷問題,此基礎需求的價格也可能遭到掌控;此外,大規模的投資也會對生態造成衝擊,例如,彰化離岸風場的投資案,在對於海岸及生態都不甚熟悉的狀態下,急著在2017年底通過環評,極有可能影響候鳥、蝙蝠、中華白海豚等生物的活動,甚至導致死亡,不禁讓人懷疑到底是「綠電」還是「紅電」?會不會成為下一個六輕?一個著重在發展和利益的建設,在忽視社會正義的情況下,被犧牲的永遠是階層較低「輸家」,獲利者則是離污染最遠的「贏家」。
再生能源的公民參與
"「因為工業,我們村子死了,但若能透過綠能讓村子重生,會相當具有社會價值,而這正是我們發展綠能最主要的原因。」"
面對再生能源的發展,或許會有更好的選擇。
彰化縣大城鄉台西村的西南端,地處「風頭水尾」,在這樣的自然條件下,西瓜隨便種、魚隨便捉都有,不過,現在當地的自然環境讓台西村極適合發展太陽能和風力發電。
去年,詹長權教授提出「推展綠能做社區再生」的構想,讓賣電產生的利潤回饋社區。村民許立儀也開始在村子策畫相關事宜,半年多前,哥哥許震唐辭掉在台北的電信業工作,回到故鄉台西村,投入公民電廠的籌畫。「台西村這四十多年來真的都沒有進步」六輕設廠後,台西村的人口結構不斷改變,許多老年人因為癌症死亡,多數年輕人已離開,現在常住人口不過兩百多人,留下的,大多是走不了的人。原本已地處偏鄉的台西村,更因為六輕這幾年來的摧殘,使得發展越來越差,「村民說村子再過十幾年就會不見。因為工業,我們村子死了,但若能透過綠能讓村子重生,會相當具有社會價值,而這正是我們發展綠能最主要的原因。」許震唐深刻體認到台灣的城鄉差距以及發展不均,期望村子能透過自己的力量重生。
公民電廠不同於一般民營電廠,是由下而上的參與模式,且不以追求利潤最大化為目標;「公民參與」是其精神,公民參與的意義不只是為了達到政府訂出的數字,「公民參與在裡頭,大家對於能源是有想法的,可以一起分享共同經驗。」媽媽監督核電廠聯盟秘書長楊順美說,當越多人參與,就有越多人關心,才有利於能源轉型。此外,再生能源的特性可以打破傳統電力結構,人人都能成為小型發電廠,不再像傳統的石化廠、核電廠等,只能由大企業投資。人們有了一些決定的權利,不只奪回公民用電選擇權,也自己掌握發電權。
「總該給我們可以再生的機會」
"「空污都不想改了,總該給我們可以再生的機會,若連重生機會都不給我們,這政府對我們也不具任何意義。」"
2017年十一月,許震唐剛向縣政府送出「台西村綠能社區促進會」的人民團體申請,許震唐的父親許奕結在這一兩個月募集村民連署,收集居民的意見,「政府規劃、執行政策一定要由下而上,不是上而下,先聽聽居民、聽聽農民的聲音,這樣才會健全,否則常常不是抗議就是不同意,所以成立促進會的目的就在這裡,我們收集並融合大家的意見再給政府。」許奕結說。村子也談好三塊建地作為太陽能板預先架設地,然而,因為城鄉分布不均,台西村的饋線本來就不足,這三塊地發的電只能賣給台電,而不能自發自用;此外,台西村的土地多為農地,受限於「農地農用」的規範,不能在上面架設太陽能板,「我也贊成農地農用,目前農地開發不夠嚴謹,變更地目就能做其他用途,怕農地因經濟用途而被炒作,」但台西村多為七、八十歲的老農,有些土地已沒有在耕種,如果不能轉為其他用途時,農地從拋荒狀態漸漸死亡,針對這個問題,許震唐有另外的想法:「根據現地實勘、農人年紀、是否可繼續耕作等,都必須經過審核再決定能不能做移轉,這是政府要做的。如何讓一塊土地重新利用,是再生能源很大的重點。」
圖:台西村公民電廠規劃歷程 |
來源:作者製圖 |
在許震唐的出資的規劃中,50%來自企業,25%來自社區和居民,另外25%則希望來自政府,許震唐期望能把政府的角色拉進到「推展綠能做社區再生」的構想中,「現在再生能源發展條例是政府要推的,如果政府再不支持台西村、再不好好面對社區能源問題的解決,或是去建立一個路徑,政府就真的失職了,政府對於再生能源責無旁貸,對社區型公民電廠必須參與,提供居民一個管道。空污都不想改了,總該給我們可以再生的機會,若連重生機會都不給我們,這政府對我們也不具任何意義。」許震唐一轉輕鬆的神色,嚴肅地談論著,「當然一定會有人說為什麼我們可以向政府拿25%(約750萬)?還有比台西村污染更嚴重的地方,高雄大林蒲怎麼辦?或是其他村子也都向政府要25%怎麼辦?政府並沒有那麼多錢。」
許震唐清楚知道會受到甚麼樣的質疑,但他說「我們自許成為全台第一個綠能示範點,『示範』的目的是找出問題,而非成為樣板,當政府連第一步都沒有做,不可能找到後續可能面臨的問題,應該從台西村的個案找到通案的可能。」許震唐更直接表示「為甚麼我一定要等政府介入?」除了希望政府能正視空污問題,把這筆錢當作「空污補償金」外,也想試試政府對於綠能發展的決心,「我就開一條路讓他們來做嘛!如果最後還是等不到,我就去找企業、去募資,要弄公民電廠其實不難,這樣反倒能狠狠地打政府一巴掌。」因為承載著自己對於村子的情感,所以更希望政府能正視並著手處理,不只為了過去這二十年來因空污而死亡的村民,更為台西村的下一代和未來。
與外界連結 讓社區再生
推動再生能源做社區再生的方式是讓產生的利潤回饋社區,收益用途主要做為社區醫療照護,以及老人家的生活照顧,台西村一直沒有衛生的關懷據點,過去雖有一間衛生室,但也已荒廢20年。「我們村子的長照、健康照護很薄弱缺乏,希望這個收益未來能投入社區健康照護。」村民許文通也說到「醫療最為重要,再來是吃飯,尤其是小孩不在家,老人不會煮飯的這種,可以送便當給他們。」除了老人照護,公民電廠其實也利於社區的長期發展,因為是個稍具技術性的工作,須要維護、保養、營運,也需要人才,讓回鄉的人來公民電廠工作,把人才、年輕人拉回來,許震唐本身就是一個案例。
許震唐還結合社區營造,推動社區文化再生,規劃了「台西村影像館」,未來的營運方向除了台西村的影像陳列,也開放讓影像創作者舉辦小型展覽,也有一部分牆壁做動態影像紀錄片的播放,「我知道這個地方人來的不多,所以為了讓這個地方跟外界產生溝通,必須做影像培力的工作,參與學校、社會,或政府的案子,透過這樣的方式把外面對文化、對影像有興趣,或是有心在這裡創作的人拉進來,形成類似小型藝術家駐村的計畫,」台西村位於濁水溪出海口的特殊地理位置,也成為很好的創作題材,同時也能作為濕地生態的教育;許接著說:「以台西村遭受工業污染作為警惕,這裡也能作為社會大眾對於社會環境的反思,存在社會教育、社會價值的建立與學習的過程。這是台西村影像館必須建立的責任!」
圖:台西村影像館動工情形 |
來源:許震唐先生 |
產生凝聚力 自成一種抵抗
" 「公民電廠最主要的意義,就是讓居民共同參與社區事務,進而對社區產生認同感,凝聚力就強,外界影響會因此降低。」"
許立儀曾說:「整個台西村村民幾乎得靠老人年金過日子,你要叫他們怎麼站出來?當地民眾很難形成一股力量自己站起來,這就是南風中最困難的一件事。」問到她最初的投入綠能村籌畫的想法及願景,她說:「台西村綠能村的開始是因為要面對六輕的發展和減煤的期望。台塑和麥寮的地方政府如鄉公所、民意代表等,都有很多的利益結合,如電廠促協金,居民也有電費補助,台塑與雲林已經是難分難解之現狀!台西村雖清楚六輕對我們的影響,但台塑會因為我們有越多聲音,就會想更多方法利誘地方官員,為了不讓我們大城鄉淪為下一個如麥寮鄉的共生集團,只創造一個更健康的利益到社區。」
許震唐也有類似的擔心,他說:「企業力量一定比我們大,我也沒把握哪天我們會不會也瓦解……麥寮現在每個月拿六百元,也許哪天給大城鄉一千二,從此大城也禁聲,一個聲音也沒有,我沒辦法想像…」不過,他馬上補充:「我們不希望走向麥寮這條路,我不希望我們台西村的尊嚴被買斷!公民電廠最主要的意義,就是讓居民共同參與社區事務,進而對社區產生認同感,凝聚力就強,外界影響會因此降低,即便用錢收買也自成某種程度的抵抗。」
國家的考驗 社會的指標
台西村作為綠能示範村的意義有二,一是針對國家,象徵政府對於再生能源發展的決心,為他們開一條嘗試的路,二是社會上的意義,一個地處偏鄉的台西村若能透過綠能重生,將會成為重要的指標。
「我們不是在對付大財團,而是太陽花學運所謂的『自己國家自己救』,我們的村莊也要自己救,因為台西村畢竟是個小村莊,小到有一天如果真的沉沒在台灣海峽,政府也沒有注意到。」許奕結的妻子蔡惠珍帶著無奈的神情說,「唯有靠我們自己來翻轉,剛好配合政府現在呼著口號的綠能政策,我們也希望能把綠能帶進台西村。這樣一改變,其他的地方就會跟著改變!」提到綠能示範村的規劃,她的口氣稍轉振奮,除了希望翻轉自己的村子,也期待其他如台西村的偏鄉能夠藉著再生能源的發展,獲得更好的生活條件和環境。
公民電廠 權力與階層扭轉的可能
"當所有人都握有能源的權力,是一種不必再聽命於國家機器或是大財團的象徵,更是扭轉的起點。"
我們社會上所製造出的苦難,不平等地降落在不同人的頭上,被犧牲的往往是社會中弱勢的一群,也是社會階層較低的人們或是地域。如六輕設廠時選址造成的台西村、雲林麥寮等地的悲劇,或是未來大規模架設太陽光電板,最有可能被剝削的也會是底層的百姓。底層的我們只能永遠任人宰割、永遠成為社會為了開發而犧牲的次等公民嗎?
許立儀兩年半前接受公民行動影音紀錄資料庫時說:「任何環境運動終將演變成嚴重的社會階級運動,但現實且殘酷的是,這些發生在邊緣的環境問題必須回到首都、請求中產階級共同發聲。回頭以反國光石化運動為例,乍看是人民成功抵檔開發,但就地方居民的組織培力層面上看,是完全失敗的,因在這場運動中,若是沒靠著外面的中產階級、醫生、學者關心,一起造成輿論壓力,運動是沒有辦法成功的。」或許公民電廠著重公民參與以及人人都能成為小型發電廠的精神,不只為台灣的能源轉型鋪路,也透過底層人民的力量,為「扭轉社會階層」奠定基礎,媽媽監督核電廠聯盟秘書長楊順美說:「能源轉型很重要的一個概念是從下而上的改變,過去電力是從政府或大的電廠提供一般人用電,能源轉型很珍貴的是有『公民參與』在裡面。我在自家發電,我們用自己的發電供應社區,就是『能源民主』、『能源自主』。」
當社會中所有人都能源自主,甚至達到電力皆自發自用的境界,就能將外部成本內部化,不須再依賴大型發電廠,達到真正的能源轉型;當所有人都握有能源的權力,是一種不必再聽命於國家機器或是大財團的象徵,更是扭轉的起點。
「今天我們這麼多村民和鄉親來到這裡,你們沒有買礦泉水,因為在我們台西村沒有地方買一罐礦泉水,好幾年前,我們台西村有八九間雜貨店,現在沒有一間,要買瓶礦泉水要跑到大城,悲不悲哀?確實彰化縣就是我們台西村的村民最悲哀,你是縣長你知道嗎?你離得太遠了你知道嗎?」許文通對著麥克風說了最後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