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房思宏 綠色公民行動聯盟理事
一年前的309全台廢核遊行中,北中南東四地街頭共湧進22萬人,為2000年核四停建續建風波後走入低迷的反核運動重新注入活力。這22萬人究竟從何而來,對於後續的核能論辯又將起什麼樣的影響,都還有待更進一步的研究。本文則從作者觀察中提出一些可供繼續思考的面向。
首先,如果還有印象的話,許多人應該會記得在去年309遊行前一兩週,隨著行政院拋出核四公投議題,讓遊行氣氛隨之加溫的同時,在網路上也出現另一股過去反核運動中不常見的聲音,宣稱:「反核四不反核」,持有這類意見的人在遊行群眾中究竟佔了多少還不得而知,但其表現出的態度,可以由一群動畫師在遊行前製作的「戲說核四」窺見,這部動畫短片基本上承襲林宗堯在《核四論》中的立論,對由美國工程顧問公司一手包辦的核一到核三有著強烈信心,而由台電自己一手建造的核四廠則被比喻為安全堪慮的拼裝車。換句話說,之所以反核四,是因為這是座不安全的核電廠。
戲說核四
然而講得出為什麼反核四,卻不一定能清楚說出為什麼不反核,或者反過來說,如果能確保核四的安全,那也就不一定非得反對這個電廠不可,究其所以,此類論述關注的僅是核電廠的安全(safety)問題,而未觸及核能領域的其他爭議。而政府似乎也感受到這股力量,過去一年在核四公投提案在立法院遲滯不前的情況下,經濟部與台電轉向大打公關宣傳戰,將社會關注導向外人難以窺探進度的核四安檢,以及其實尚未經原能會審查通過的斷然處置措施。換句話說,如果社會大眾在核能議題上關切的僅是核安議題,那官方正好能藉由核安議題的高度專業性,主導核電究竟安全與否的相關論辯,化解民間的反對力量,並重建專家話語的權威。
相較於一年前遊行的激昂,今年許多參與團體應該都可以感受到遊行的氣氛冷淡許多,媒體對相關議題的關注也不若過往。除了少了公投議題催化外,本文認為核能相關論辯被限縮在核安層次也是影響原因之一,僅管有各種對核四安檢的質疑聲音,經濟部還是自年初就宣稱核四安檢可於六月完成,於九月時申請插入燃料棒試營運,一年多來經常在各類民調中維持在七成左右的反核聲音,似乎全然不存在於官方推動核四續建運轉的節奏中。但反過來想,如果社會大眾擔心的只是核電廠不安全這回事,那當官方與國內外專家竭力保證核安時,那又有多少人有能力去挑戰官方的保證呢?
因此,對於「反核四不反核」現象的認識與拆解,是相關議題研究者及反核運動都無可迴避的課題。本文指出此種基於核安的論述,其實是在未經反省地接受官方能源安全(energy security)說詞的基礎上產生,而背後牽連著自戰後經濟起飛時期即深入臺灣社會的發展主義思維。換句話說,如果整個社會仍然堅定不移地相信「拼經濟」是這社會中最重要的事,為了持續追求經濟成長,那無可避免地必須接受電力需求亦將隨之成長的事實,考量臺灣幾乎不存在自產能源的情形下,如何維持穩定而價格低廉的能源供應,就成為經濟是否能持續成長的重要關鍵。而在缺乏對各種能源外部成本的深入探討下,核電往往被宣傳成是最便宜的發電方式,有助於穩定保障能源安全,成為臺灣經濟成長的重要支柱。這也是經濟部宣傳中常見的論調,一方面強調核電的低廉價格,一方面強調若核四停建甚至走向全面廢核,電價將大幅上漲, 進而嚴重影響臺灣的經濟表現。
行政院長江宜樺在去年二月提出核四公投提議時列了五個前提,包括如果民眾願意承擔重大投資損失、面對電價上漲、限電危機、導致經濟下滑、並放棄低碳家園的理想,政府會考慮將核四存廢交付公投決定。這五個前提其實清楚展現官方將核四/核電與臺灣經濟成長綁在一起的能源安全思維,如果不挑戰這思維背後的經濟理性、發展主義以及對能源與能源安全的想像,那自然只能關注到與生死攸關的核安問題,但與此同時,也失去在核安考量外深入思考核能生命週期中各階段的種種問題。
面對此種困境,可以有不同介入對話的方式,比方說直接挑戰核電必然便宜的假設,從外部成本、後端處理成本到對其他能源的排擠效應著手,證明核電並不如官方宣傳中廉價,相反的對核電依賴卻可能嚴重影響邁向綠色經濟的步伐。[註1]反過來說,如果核電不如宣傳中便宜,那麼非核對經濟表現的影響也就不如官方宣稱地嚴重。此種挑戰在臺灣反核運動史中並不少見,但由於定價權力掌握在官方手中,外部性及後端成本皆可避重就輕地忽略,而複雜的計算以及電價與經濟間的連帶影響,也較難激起社會大眾的迴響。
儘管如此,試圖揭露核電各種隱藏成本仍有其必要,唯有如此,整個社會才能開始認識貌似低價的能源背後,其實潛藏著多少公共補貼,以及對社會與環境種種未必能輕易得見的影響,邁出這一步,才能接著去想是哪些人必須負擔這些即使核電廠安全運作,也必須持續面對的外部成本。但揭露成本只是深化核能論辯的第一步,畢竟就算能證明核電不便宜,那又如何呢?難道只要找另一種便宜而能穩定供應的能源,比方說美國的頁岩氣,這一切討論就將畫下句點了嗎?尋覓便宜的能源,究竟是為了誰的需要?持續追求經濟成長的過程中,又是社會中哪些階層從中獲益?電力不夠用是為什麼不夠用?在社會中電力及其他能源是如何被使用?除了新蓋電廠外有沒有其他方式補上電力缺口?換句話說,要想真正挑戰官方的核能論述,就必須重新認識解構前述的能源安全論述,追問是誰的能源安全必須被滿足?而將臺灣之能源安全押寶在核四廠身上的做法,是不是又真能有助於提升包括智慧電網等基礎設施,讓陳舊的集中式能源結構有能力轉型面對一個不確定性及極端氣候成為常態的風險社會?
對於能源安全與社會發展的諸多可能,可參考Felix Ciuta, "Conceptual Notes on Energy Security: Total or Banal Security?", in Security Dialogue (2010), 41, 2, pp.123-144. 發展核能與能源安全間的關係,則可參考Jim Watson and Alister Scott, "New Nuclear Power in the UK: A Strategy for Energy Security?", in Energy Policy.
簡單來說,本文認為除了在核安(safety)問題糾結外,民間社會有必要進一步地參與到關於能源安全(security)的想像與辯論中,未來究竟會不會缺電,其實繫於社會對於發展路線、未來產業結構以及未來生活方式的想像,唯有擴大民間對此集體想像的參與,才可能逐步鬆動為專家知識所壟斷的核安及能源安全論述;也只有從此處著手,才能更深刻地掌握「反核四不反核」宣稱背後的經濟理性及對發展的渴望。而這也是本文作者認為核四公投最具意義之處,不管究竟會不會有公投機會,若能在論辯過程中,由單一電廠的存廢問題,進一步走向對能源及發展政策的反省,社會大眾才會有機會超越核安層次的關懷,探索能源政策中深化民主的可能。
正視發展路線的選擇問題同時,也才能讓社會認識那些看不見的代價。糾纏於核安層次的「反核四不反核」宣稱,與官方一樣無力回應至今仍無解的核廢料處理問題。即使真的接受核一二三廠較核四廠來得安全,但也一樣無從迴避這幾座核電廠中,使用過燃料棒爆量儲存在冷卻水池裡的事實;而再安全的核電廠,每日運轉過程中依舊持續生產出核廢料來,低階核廢料遷出蘭嶼的承諾幾乎確定跳票,而未來中低階核廢料處置場的選址過程,依舊充滿資訊不對等的片面宣傳,讓偏遠弱勢鄉鎮不得不跳入弱弱相殘的困局中,更別提在核電廠運轉近40年後,依舊不知高階核廢料的最終處置場址何在。凡此種種,城鄉、族群及世代的差異,卻成為高度不公平的效益與風險分配。這些現象是選擇核電後必然得面對的殘酷事實,但這些現象卻也在主流媒體、官方宣傳及「反核四不反核」論調中持續被邊緣化。再一次,核能安全的論述框架,限縮了核能議題中對於環境(不)正義的的認識與討論。
去年309遊行22萬人上街的盛況,雖然為反核運動注入新的動能,但本文認為其間以核安為主的論述,卻也限制了這場運動深化的機會。除了地質結構、建廠及營運能力、疏散計畫、危機處理等直接與核能安全相關的面向外,核電議題還牽連到國際政經結構、國家自我定位與認同、發展路線選擇、核電利益集團、除役及核廢料處理等,每一面向皆需要社會更多的關注,並透過投入對話的過程中,進一步地反思這個所處的人類社會,究竟要與不同能源間有著什麼樣的關係。而也只有來自不同階層民眾的參與對話,才可能在能源領域中追求更深化的民主。
註解:
(1)綠色公民行動聯盟針對核四真實成本,以及發展核電與綠色經濟之關係,於去年出版兩份研究報告。兩份報告皆可由綠盟網站上下載:
核電解密報告一:新臺幣焚化爐——核四如何燒掉你的荷包及未來
核電解密報告二:從核電爭議中撥雲見日——綠色經濟報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