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佩懃 中心助理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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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自立的空污受害者
對於關心石化產業發展、空氣污染議題的「圈內人」而言,台西村或許是一個熟悉的名字。特別是在《南風》攝影集出版之後,與六輕為鄰、空氣污染、潛在的健康風險,成為台西村在面臨農村人口老化困境,而農漁業作為主要經濟來源時,加重困境的另一關鍵。灰色不僅是污染的顏色,也彷彿是《南風》裡村民的寫照,籠罩台西村的未來。隨著近年大眾對空氣污染議題的關心,台西村的故事躍上媒體版面,《南風》的影像與居民敘述,癌症村的印象與台西村連結,為台西村貼上「空污受害者」的標籤。雖然跟以前相比,台西村的困境被看到了,但還是看不到有效的解方。
眼看台西村的生命力隨著村民的老去一同走向凋零,卻不願眼睜睜地看著台西村死亡的是台大公衛學院院長詹長權和許立儀一家人。雙方過去在反國光石化與空污的健康影響研究上有密切的合作,也因此在談及台西村的未來時,詹長權提出「相對於石化工業的污染,綠能或許是一個讓台西重生的突破口 」成為開啟台西村公民電廠計畫的開始。
公民電廠一開始由許令儀籌畫,然而這條籌設之路比預想的更漫長。在訪談時許震唐幽默地說,他會辭去工作回鄉跳入籌備公民電廠這個「坑」,一方面是認為若台西村想要「重生」,自立、不仰賴帶給村里污染的企業,是撕掉「受害者」標籤的第一步。另一方面,也是面對自己的「中年危機」與工作的反思。但現實的問題是,有了籌備公民電廠這一大目標,實際上該怎麼做,卻仍然無解。
一個人從零開始的台西村公民電廠
許震唐回鄉後,一邊著手公民電廠的規劃,一邊也將《南風》的影像帶回台西村成立台西村影像館。很難想像,現在看來光鮮的台西村影像館,在一兩年前還是無人居住瀕臨廢棄的老屋,全憑許震唐一份份的計畫書申請經費補助,再拜託熟識的朋友、鄰居幫忙搭建。開幕時村民看著《南風》照片找尋裡面熟悉的身影,接下來村裡的阿伯阿姆也會從參觀者,變成照片的拍攝者,留下他們眼裡的台西村。這個看似與綠能毫無關聯的影像館,卻是許震唐為《南風》與台西村公民電廠間畫上的連結號,希望透過影像館凝聚村民參與村中活動的習慣,為未來推動公民電廠累積能量。
面對公民電廠的籌劃,許震唐最開始思考的是該如何說服村民一同參與。基於能源充分供應所提供便利生活,幾乎是這世代習以為常的能源使用模式,但一旦使用「能源」、「公民電廠」等詞彙,卻聽起來與生活相當遙遠。即便台灣學界對公民電廠、分散式能源有相當的研究,並提出好願景。公民電廠的理念,在碰到必須說服居民共同參與的實務問題時,常因一般民眾不容易理解這些複雜概念,更難以從中看出明確的利基與效益,而造成溝通落差。許震唐說:「你跟一般住在都市、受過良好教育的中產階級講這些,他們都不一定可以聽懂了,更何況是台西村的村民。」是否獲利才是民眾決定要不要參與的重點。
但實際上,推動公民電廠卻是一條很難直接看到「利」之所在的路,背後的原因跟結構性的問題相關,包含低電價、躉購費率低、法令配套不充分等。也因此在綠色和平組織推薦的德國公民電廠參訪行程中,許震唐也試圖透過德國的經驗,找尋應對利益不足的解方。在一個由德國藝術家們組成的公民電廠按廠參訪中,藝術家的一句「因為我們窮,所以才有發展公民電廠的動機」為許震唐打開一個破口。
不同於德國有健全的社會福利制度,台灣偏鄉社區經常需要自找出路。因為台西村窮而需要一個穩定的資源幫忙,就可能成為推動公民電廠的利基與效益。簡單的說,若少賺一點,可換得一個穩定照顧故鄉的資金來源,那可能是說服村民參與的關鍵,這是許震唐認為可以彌補利之不足的重要效益。
凝聚在地人的電力公司
面對台西村發展上的困難:在沒人力與資金資源情況下,這條重生自立之路該怎麼邁出第一步?在許震唐的規劃中,公民電廠有四個重要元素,分別是所有權(ownership)、人、財務與當地資源。他認為若是要打破台西村偏鄉、人才外流、資源不願意挹注的惡性循環,公民電廠可以是翻轉循環的內部突破口,並引入政府資源挹注偏鄉。
他舉例對公民電廠規劃。假設有十個人一起集資成立一個小型電力公司,來承租這十戶人家的屋頂,進行鋪設與售電,如果以30kW的裝置容量規模來算,安裝成本依經濟部提供的資料估算大概是135萬左右,每年賣電所得約為16萬,維護成本約5萬。若這家公司不做任何擴張,二十年下來內部投資報酬率大概在5%。
圖一:台西村的公民電廠規劃模式模擬圖
這樣的方式雖然規模小,但最大的優點是可以創造非常緊密的ownership。由於規模小,相對於要在村里籌劃一個大案場而言,凝聚共識找到志同道合的合資者相對容易,且成立的公司所承租的是自己的屋頂,所有權就比其他的模式來得明確。對區域而言,台西村可能有更弱勢、連參與電力公司分享所有權都有困難的居民,因此透過固定將電力公司獲利的10%回饋至照顧社區弱勢的信託基金,來擴大電廠效益,把部分所有權分享給社區。為什麼所有權如此重要?許震唐說:「當它(指太陽能板)跟你有明確的關係與關聯,才會有參與的動機,好好愛惜照顧。」
而人的部分,因為經營電力公司需要專業人才的參與,創造了一個供外移的年輕人或專業人才回流的機會。人跟ownership是許震唐在思考公民電廠時最重要的兩件事。「社區就是人啊,阿你都沒有人了談何社區?」這是許震唐一直希望能創造機會,讓離家的遊子願意回鄉的原因。「所以假設一個公民電廠,若沒有辦法在一個區塊裡面產生人跟ownership的條件的話,事實上是失敗的,不能稱為所謂公民電廠。」許震唐說。
此外公民電廠所牽涉的財務問題可不止成本與利益,對於電廠回饋給社區的基金,如何落實在社區的社會福利是一大問題。許震唐也提到應透過信託基金的方式,在會計師的監督下,落實資金的運用。而當地能夠提供多少資源支持公民電廠的發展是另一關鍵。這個資源是指除了成本、人才之外,還包含屋頂與土地的應用。但坦白說,台西村的建築老舊,多以老式三合院為主,當地資源成為一個亟需突破的障礙。
「整個我對於公民電廠的一個架構的概念,基本上有四大個方向:ownership、人、財,還有當地的資源。若是這四個條件沒辦法組成,那公民電廠也不會成。」許震唐說。但這四個條件都具備了公民電廠就可以成功的推動嗎?在尚未有足以商轉的公民電廠之前,沒有人知道答案,也沒有人可以回答。
人、錢、產權:公民電廠步步障礙
有了初步規劃與想法,台西村準備好了嗎?許震唐認為自己回鄉籌備第一間電廠,透過自己跨領域的學經歷,可填補初期台西村的經營人才需求。「坦白說是人才的不會留在村子裡,一直留在村子裡的年輕一輩基本上是庸才,我不敢說自己是人才,但如果我回來可以來推動公民電廠也是一條路。」許震唐希望以自己作為第一個「範例」,讓他不只一間公民電廠的想像變成可能。但是缺乏讓更多人才進到社區的管道,是一個整體制度性的問題。回鄉投入公民電廠近兩年的時間,許震唐只能一個人自己研究、調查、盤點、寫計畫,不只不支薪,若是有其他的花費還得自掏腰包。這樣的工作環境,很難吸引人才投入公民電廠的推動。
在所有權的部分,除了股東的所有權外,還希望透過社會福利的照顧,跟社區分享所有權,進而累積深厚的連結。雖然目前已在村內找到志同道合的股東,來做第一間公民電廠,但如何突破現有的「同溫層」,來承租其他村民的屋頂,是未來公民電廠經營的關鍵。但現行政府推動綠屋頂的政策,卻使公民電廠要找到願意出租屋頂的民眾更困難。一個社區的倡議者與政府或企業相比,要取得民眾的信任更為艱難,許震唐提到「既然政府在推我就屋頂租給企業,但是這樣社區共識要凝聚時就牴觸了,因為我小咖,政府大咖,形同政府跟民眾來搶屋頂。」
財務部分,2018年5月經濟部能源局公告了「推動民間團體於偏遠地區設置綠能發電設備示範補助作業要點」,開放盤點偏鄉資源與補助20-100KW的發電設備裝置費用,台西村雖然通過第一階段的申請,取得初步經費,但未來融資政策上能不能幫忙,也是未來公民電廠的模式能否遍地開花的關鍵。
綜觀發展公民電廠四個條件,台西村最大的挑戰還是在當地資源的不足,即便是公有屋頂也有產權的問題。遑論鄉村的房子常有多個兄弟姐妹共同持有,以及部分居民只有地上建物權,土地與堤防都屬於國有財產署的狀況。複雜的產權狀況使太陽能發電若要進入躉售制度,有許多困難需待進一步的協商與釐清。
公民電廠:地方創生的第一桶金
無論是在台西村倡議公民電廠的許震唐,還是長期致力於推動綠能社區發展,陪伴建立綠能社區的台灣再生能源推動聯盟 (Taiwan Renewable Energy Alliance, TRENA)副理事長陳秉亨,都提到公民電廠的發展該與社區結合,成為社區創生的第一桶金。「若不能真正給社區養分,那個意義就會大打折。理想的綠能社區就是要跟地方創生合作,讓綠能成為地方創生的第一桶金。」陳秉亨說。
關於公民電廠的討論與概念引進台灣已有20年以上的歷史,陳秉亨受訪時提到,在1996年就已經在綠盟看到關於公民電廠的討論,但至今其實台灣仍稱不上有「成功的公民電廠」。這二十年的時間,台灣在公民電廠之路走得緩慢,一方面是缺乏系統性大規模的政府資金與政策投入,他認為若前瞻基礎建設的經費可以全面輔導原住民部落發展成綠能社區,我們可能就會有7-800個百分百的綠能部落,這對廠商也好,對(能源)政策要翻轉也好,都會有很大的幫助。
再者,無論是政府部門還是社區對於能源的想像不足,使綠能的推動難以有更好的整合與合作。三年前來自農村再生計畫的經費,甚至不能用於購入太陽能板,不同部會間對於綠能社區的推動更無整合,陳秉亨認為即便能源局的經費僅能補助設備,若與就業培訓、就業補助媒合也不失為解決人才問題的好方法,但行政部門並沒有去發想與嘗試這些可能。
整體而言,在能源與社會的互動上缺乏突破性的進步,停留在由上而下、由台電負起全責的結構,是這20年間公民電廠空轉的重要原因。不同於其他公民電廠案例,是由長期致力於能源轉型的NGO來協助;台西村的案例,則是由真正的「在地人」擔任公民電場倡議者的角色,著手研究、盤點,成為社區與公民電廠之間的樞紐。
作為一個不在內政部85個偏遠村落表上的「偏鄉」,台西村在籌備公民電廠過程中所需面對的挑戰,包含人、錢、時間、社區情感、資源、技術、外部污染等等。若是台西村的公民電廠能夠走到商轉,或許我們就能證明,公民電廠的發展真的可以從一個人的想法與期待,走向落實。公民電廠能夠走向商轉,也表示現行台灣整體制度與環境上的困境,不再是難以撼動的障礙,開始有解方,更可能可以建立一個可供複製的公民電廠推動模式,讓台灣真正走上能源轉型的道路。
備註:
文章內容擷取至《日常生活的能源革命》〈南風的下一章:台西村公民電廠與地方創生〉一文,詳細內容請參閱《日常生活的能源革命》,或於各大通路購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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