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弘任 陽明大學科技與社會研究所副教授
社區總體營造(社造)在台灣已有二十年歷史了,二十年之中,社區的樣貌繽紛呈現,從最早期「無對手的社區認同」嘉義新港雲門下鄉的文化運動,以及「有對手的社區認同」高雄美濃的反水庫運動起,最早進場的社區仍然不斷創新並展演新的行動劇碼,陸續進場的新社區也在每一個小時期裡,拼貼組裝同時也試驗來自各方的社造經驗。九二一地震後,災後重建過程則是讓震災地區裡的許多社區「回歸起點」,重新起步,打造出社區基礎下的有機農業、特色茶廠或生態旅遊。
二十年後,台灣的社造運動已然走出在地特色風貌來了。一個村里聚落或街弄巷道,一個全鄉或全鎮層級的地緣化社群領域,甚至一個多鄉鎮的特色生活區塊裡,社造的影響力都在發生中。如果問起人們對台灣社會中各處社區的印象,一個直覺的回答必然是,社區變漂亮了,社區感覺更有活力更有深度了,尤其在都會區之外的農漁牧村落中,這樣的印象更是鮮明。
二十年後,台灣的社造運動已經不是在說吸取那個國家那個社會的哪些想法或作法;二十年後,台灣的社造運動已經成為華人世界的「社會創新模式」,來自香港或來自中國大陸,陸續有非營利組織、社運團體或半官方單位前來取經,嘗試以社造來調度並調節發生中的急遽社會重組課題。二十年後,台灣的社造再次鋪排新的行動潛力。新人新氣象。新的進場者有其新的社群課題與個人糾結。「歸農」成為這一波社造運動最新的行動劇碼。二十年來,「人文地產景」的說法引導了社造行動者的所思所行,走進或走回社區的生活實踐家,望向在地社區裡屬於人的與屬於物的交錯世界,摩擦調節後,重新鋪排事物的價值位置與美感配置,也重新連結人物的自我呈現。舊東西有了新美感,老人家有了解開傳統之後的童趣姿態。二十年來,社造行動者磨合了自身,安插自身於交錯衝突的天地人關係中,重組了社區與自身的樣貌。
這一波的「歸農」特別不一樣。除了以往的社造行動者搭配著社區大學有機農業課程或里山運動而來的轉型之外,這一波的「歸農」似乎倒轉了二十年社造運動的主導性氛圍。二十年社造經驗中,進場的社造行動者多數牽連著強烈社區或社群的感受,以自身的差異承載著創新,走進或走回社區連結並重組舊的人事物,總之,念茲在茲,是社區是社會。這一波的「歸農」,很大比例的回鄉行動者,是先把自己孑然一身拋進天光水色田園之中。歸農行動者的圖譜裡,沒有殘破的社區,沒有險峻的人際關係,沒有等待振衰起弊的過往種種。歸農行動者早已裝備了走向現代性的某些專業能耐,銘刻在身體裡的現代性刻痕,又像帶著厭煩而極欲拋去。歸農行動者怎麼會是上一代農業從事者呢?台南後壁的長者以農為必然受苦的「暗中修禪」,在神明親近在旁的世界裡,視土地為愛人,「愛人要吃什麼,就買給她…愛人要抹胭脂水粉,就買給她」,暗暗自我解嘲是無米樂的末代稻農。這一波歸農行動者,是在現代性之中充分受了苦,要問環工能力、產品管銷企畫能力、人類學分析能力、城鄉規劃能力、或是面對機械物理化工的能力,歸農者會是似笑非笑,請你別再多提了。終於專注下來,藉著原初的勞動,雙腳深陷進黝黑的泥地裡,彎腰一路把身心靈或者認同種種,跟著老天、泥土與風,簡簡單單攪和起來。
二十年社造運動後,這一波的「歸農」特別難以捉摸,也特別豐富而未知。很難純粹用任何的社會行動類型來說,也很難直接問起生產分配或消費的集體成效。歸農,是個現代性的個體,是個擅長書寫再現的自我,在泥地田園裡待久了,已然像是天光水色中不突兀的一筆畫作,這時,或是舊社會或是新社造,才又慢慢跟歸農者吵起架來或打起招呼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