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何明修 中心研究員、國立臺灣大學社會系教授
在4月10日,佔領立法院長期24天的太陽花學生運動終於落幕,然而這一波的社會運動風潮即將上演。曾經發起多次「核四公投、千里苦行」的林義雄先生,將在4月22日展開無限期禁食,他訴求政府立即停建大多數民意都反對的核四案。隨著核四廠的燃料棒非常有可能在今年或明年插入,可以想見,反核運動是接下來眾所關切的焦點。在這一篇短文中,我將回顧2011年日本福島核災以來,台灣反核運動的發展,希望能幫助讀者更清楚掌握未來的可能發展方向。
在2001年核四重新復工以後,台灣的反核運動曾經一度走過十年的低潮。不僅過去常見反核遊行不再舉行,民進黨政府也曾兩度追加核四預算,所承諾的核四公投也遲遲不見蹤影。在2005年京都議定書生效之後,用核能發電來達到抑止溫室氣體排放的說法開始風行,國內外都有一些原先對核能持保留意見的意見領袖,開始轉向擁核的立場。
在2011年3月11日,當巨大海嘯摧毀了福島第一核電廠的冷卻系統,接連引發三座反應爐的燃料棒過熱,以及後續的氫爆事件,台灣反核人士立即在3月20日舉行了一場反核遊行,首度打破了十年來的沈寂。在2013年在3月9日,一場前所未有的反核大遊行在台灣舉行。據估計,全台灣約有二十萬民眾走上街頭,在台北、高雄、台中、台東各地表達他們反核意志。自從1989年的首度反核遊行以來,從沒有出現過如此規模的抗議事件。在遊行前後,三項民意調查都顯示了普遍的反核聲音,反對核四者約為58-69%,而支持核四者不到四分之一(18-25%)(自由時報,2013/3/12,頁A4)。由於天候不佳,2014年的3月8日反核遊行的規模受影響,主辦單位估計全台共有八萬支持者走上街頭。
綜觀過去三年來的反核運動,我個人認為,其最大的特徵即是從原先被高度「政黨化」的議題,轉變成為所謂的「公民運動」,如此一來,也擴大了反核的社會支持。造成這種轉變主要有兩個原因,第一,民進黨無法掌握新一波反核運動的主導權,第二,越來越多的「素人」成為反核運動的意見領袖。
民進黨喪失反核運動的領導權
民進黨執政之前,1990年代的反核運動是與民進黨聯盟。在年度反核遊行中,民進黨政治人物常動員他們的支持者來參與,明顯可見的民進黨旗幟使得產生錯覺,彷彿這是一場政黨活動。然而,後福島時期反核運動卻擺脫了這種政黨色彩,一部分原因在於民進黨在執政八年算是支持核四案的,另一部分原因,在於其晚近過度的政治投機主義,引發反核人士的批判,而不得不讓出反核運動的主導權。
在綠藍紛擾的政治格局下,任何社會運動被貼上「政黨化」的標籤,就容易喪失公信力。這即是為何許多晚近的運動議題都強調自己是所謂的「公民運動」,也就是與政治勢力無關。要如何跨越敏感而尖銳的政黨認同分歧,是反核運動所面對的挑戰。在福島事件之後,民進黨立即高舉反核的旗幟,個別的政治人物也利用這個議題為自己造勢。2011年的三二○遊行,在時間點上遇到民進黨的黨內初選,因此,候選人都想要利用這個群眾場合,來爭取曝光機會。民進黨政治人物動員他們的支持者、個人的旗幟與宣傳車,導致了反核遊行的主軸被模糊了。因此,有一些反核運動者在現場高喊:「核四是藍綠共業」,與民進黨支持群眾幾乎產生衝突。
在蔡英文的2012年總統選戰中,她提議核四應完工但是不商轉。她也反對現行的核電廠延後除役,根據她的規劃,台灣最快可以在2025年到達非核家園的目標。蔡英文的立場是妥協方案,一方面她拒絕反核人士的要求,立即放棄核四工程,很顯然這是為了避免民進黨執政時期的錯誤;另一方面,民進黨也需要與仍擁核的國民黨有所區隔。到了選舉決戰的關鍵時期,核電議題並不是藍綠兩陣營正面交鋒的戰場,民進黨方面不強調自己的「漸進廢核」主張,也顯示其面臨了進退維谷的困境。畢竟,民進黨執政時期也同意了核四追加預算,到了下台後再採取反對立場,總是會被人批評前後不一致。
在馬英九順利贏得2012年總統選舉之後,民進黨對於核電議題的掌握能力更加弱化。在蘇貞昌擔任黨主席之後,曾在2013年1月舉行過一場大規模的反馬遊行。接下來,利用這個氣勢,蘇貞昌公開宣佈,將要以民進黨力量來發起核四公投,希望能在2014年底的七合一選舉中一併舉行。由於既有的公投法規定高門檻的程序,因此,如果不與全國性大選合併舉辦,過關的機會是不大的。但是即便如此,民進黨仍是犯了兩個嚴重的錯誤。首先,民進黨沒有與反核運動者事先商量,因此他們對於這樣的宣布感到不滿,認為民進黨根本是想要搶奪運動的主導權。其次,根據當時的預估,核四廠到了2014年底就應該已經運轉,這使得公投看來是沒有必要的。因此,民進黨的失策加深了反核運動者的懷疑:民進黨並不是真正關心核電廠的危害,而只是想要從其中獲得政治利益。換言之,2014年的公投提案根本無法阻擋核四,而只是為民進黨增加選票。面對黨內外的批評,蘇貞昌很快地就放棄了這個想法。
當2013年2月,新上任的江宜樺內閣計畫在今年夏天舉行公投,民進黨缺乏領導能力的窘境更形惡化。民進黨菁英深知,這是一個國民黨故意設下的政治陷阱,要拉民進黨去打一場非常有可能失敗的戰爭,因此,一開始民進黨反而陷入兩難,無法決定是否同意國民黨的作法。如果民進黨堅持公投路線,高門檻的制度設計將民進黨面臨政治挫敗;如果民進黨反對公投,那麼他們就坐實了「葉公好龍」的指控。
後來民進黨終於決定要採取「正面迎戰」的因應策略,一方面動員其支持者,另一方面修改公投法。但是到了此時,民進黨已經被迫在反核陣營中退居第二線。在三○九那場反核遊行中,民進黨下令動員令,但是也要求其黨公職人員不得攜帶政黨旗幟。因此,在台灣規模最大的反核抗議事件中,民進黨成了在場的缺席者。從事後來看,民進黨喪失反核運動的領導權,使得後福島時期的反核運動降低了政黨色彩,更能跨越藍綠的分歧。
「素人之亂」
福島效應也使得一些原先不關心的人成為積極份子。劉黎兒即是明顯的例子,她是旅居東京的台灣專欄作家,專門以寫作女性情欲等風花雪月議題著稱。她們全家在電視上看到福島事故,決定緊急撤離,到大阪疏散一週。這段逃難的經驗,以及日本文壇的反核風潮,使她下定決心,參與反核運動的行列。劉黎兒承認,她自己對輻射威脅的了解太晚了。關於性愛與情欲的寫作,有可能是道德上模糊的,但是她宣稱核電議題是「黑白分明的」(劉黎兒 (2011) 《我們經不起一次核災》。台北:先覺,第6頁)。自從福島事件之後,劉黎兒出版了三本反核專著,也經常在反核活動現場發言,參與各種抗議活動。
福島核災不只是重新振興了沈睡中的台灣反核運動,也使社會抗議開始有創新與創造性的手法。由於馬英九曾經失言,他公開說「沒有人反對我們的[核電]政策」。一群電影導演、攝影師、演員策動了一場行動藝術。在2012年5月,他們在總統府前的凱達格蘭大道上祕密集結,阻擋交流,用躺臥的方式排出「人」字形的圖樣。同時,他們也高呼「我是人,我反核」。透過網路的影像分享,這種行動抗議的手法在台灣各公共空間都曾被使用過。
之後,文化界的公眾人物越來越敢在公開場合表達自己的反核意志。在2012年10月,著作的網路作家與導演九把刀,當面在總統府勸馬英九放棄核四案,那個場合是他出席總統頒獎的場合。在官方主導的金鐘獎、金馬獎、金曲獎等頒獎儀式上,許多主流藝文界明星也利用走紅地毯的機會亮出反核標語,或是在得獎感言中提到反核。這些個人化的反核宣示,提振了反核陣營的信心。在2013年的三○九大遊行前夕,平常總是充斥各種膚淺八掛消息的娛樂新聞,出現了許多名人反核的報導。很明顯地,反核已經成為主流民意,超越了原先的運動支持者與民進黨群眾的範圍。
在高漲的反核民意中,台灣的工商業成為意外的反核運動之盟友。在以往,企業與環境運動總是處於對立的關係,許多開發案是企業界所推動,也是政府所鼓勵的,但是環境運動常指責其環境代價。能源密集產業,例如石化、鋼鐵、水泥等,對於電力的價格與穩定供給,有特殊的要求。在2000-2001年的核四爭議中,民進黨政府之所以讓步,一部分原因也在於工商業的反彈,這直接反應在股市的動盪。
在2013年3月,與富邦集團有密切關係的媽媽監督核電廠聯盟成立,他們招募許多女性企業家與名人共同參與。這使得從來都不理會反核團體的馬英九、江宜樺,不得不與他們的代表進行公開的對話。不久,長榮航空也高調表達反核的立場。非常有趣的是,只有很少的企業領袖願意支持馬英九政府的擁核立場。更重要地,儘管有核四公投的打算,但是股市卻完全不受其影響。在2012年總統選舉前,台灣的大財團幾乎都是表達了支持馬英九的立場,但是在核四立場上,他們卻選擇了反對的態度。很明顯,企業界已經意識到核能災難的危險已經會影響其經營獲利。
「公民運動」的後果
「公民運動」是晚近台灣所流行的詞彙,基本上,我認為這一種具有創意的論述策略,成功地降低了社運參與的門檻、消解了以往加諸在社運的種種污名(暴力、不理性、被政黨操控),因此帶給執政者更大的壓力。簡單講,公民運動所標榜的價值即是「無黨無派」與「和平理性」。因此,很顯然,從民進黨喪失反核論述的話語權,以及有創意的「素人」加入了反核陣營之後,本土的反核運動就呈現出如此的樣態。
特別值得注意是,邁向公民運動的反核已經產生了實際的政治影響,甚至連向來擁核的國民黨也出現內部分裂。在2012年11月,新北市長朱立倫表示對於轄區內的核一、核二廠之安全有顧慮,而且強調,如果核四有安全疑慮,就不應運轉。在2013年三○九遊行之後,台北市郝龍斌更加碼演出,他認為核四可以立即停建,而不需要公投。朱與郝是國民黨下一代的接班人,他們的表態自有政治上的考慮。但是很明顯地,他們急忙投靠反核陣營,是看準了民意動向的政治賭注,其結果也是使得擁核的馬英九顯得政治上越來越孤立。因此,出乎意料地,福島核災提前點燃了國民黨的接班鬥爭,也讓其傳統的擁核立場跟著陪葬。